跃明哥跟宋梦瑶说了好多话，他平常都不愿意跟我说话。

我知道，是我太笨了。

小时候，我是村里最聪明的娃娃，不到一岁就能说话，三岁就会掰着手指头算母鸡们下了多少个蛋，上学了，学堂里的字也学得很快。

后来......

1岁那年，跃明哥到乡下亲戚家过寒假，掉进了结冰的水塘，是我给捞上来的。

我烧了三天三夜，医生说烧坏了脑子，跃明哥的爸爸立刻给我们定亲，安了爷爷的心。

我用袖子擦了一把眼睛。

爷爷说了，我不笨，只是不太聪明。

饭变冷了，硬硬地卡在喉咙，我使劲往下咽，噎得眼泪都出来了。

吃完饭已经下午两点了，跃明哥陪着宋梦瑶上街买东西。

我一边洗碗一边着急，不知道他们要买多久，太晚的话街道下班就来不及结婚了。

洗完碗，我把自己的被子挪到跃明哥房间，搬了小凳子到门口等他们回来。

太阳下山了，街道下班了，我该做饭了。

可是我一点都不想做，没有结婚，房间让给宋梦瑶了，那我住哪里？

天慢慢暗了，肚子好饿，我藏在楼道角落里哭了。

我娘生我的时候难产，没挺过去。

我爹很快娶了隔壁村的寡妇，后娘不喜欢我，有了弟弟之后，爹也不喜欢我。

我从小跟着爷爷过，那年，爷爷上山砍木头给我攒嫁妆，从山上摔下来，在床上躺了三天也走了。

后娘要我嫁给一个40多岁的老光棍。

爷爷临死前，把粮票塞进我手里，叫我进城找跃明哥结婚，结了婚，我就有自己的家了。

可一年又一年，跃明哥一直不肯跟我结婚。

我明白，他嫌弃我。

但是，我能去哪里呢？

我不想嫁给老光棍，他爱喝酒，喝了酒就打人，他老婆就是被他打死的。

楼梯上响起皮鞋咯噔咯噔的声音，他们回来了，有好几个人。

“跃明，你家就两间房，三个人怎么住啊？要不我还是去住招待所吧。”

宋梦瑶的声音很好听，像百灵鸟叫。

“梦瑶，跃明等了你那么多年，你好不容易回来，他哪舍得让你离开他眼皮子，是吧跃明。”

一个男人说。

跃明哥低低地笑：

“招待所里住的人那么杂，我怎么放心你去住，让麦穗在厨房打地铺就行。”

楼道的灯坏了，他们没发现坐在角落的我。

“麦穗就是你家那个傻子保姆吧，打什么地铺啊，去我家，我家缺保姆。”

另一个男声大声笑，

“傻是傻了点，长得还不错，去我家吧，我付她工资，怎么样？”

“滚蛋。”

跃明哥笑着骂了一句，

“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小子打什么主意，花花肠子给我收起来。”

钥匙声音，开门声。

屋里黄黄的灯光从门缝漏出来，我想站起来，可我腿麻了。

从门缝往里看，他们正起哄问跃明哥什么时候跟宋梦瑶求婚。

宋梦瑶抬手打人没站稳，被跃明哥抱住才没摔倒。

“哦哦~还没结婚就抱上了，不会今晚就洞房吧？美人在怀，秦跃明你总算美梦成真了。”

宋梦瑶脸蛋红红地靠在跃明哥怀里，跃明哥搂着她笑。

我从来没见跃明哥这样笑，那么开心。

“梦瑶脸皮薄，你们别打趣她。”

“少来！什么时候给我们吃喜糖？”

......

原来跃明哥不是不想结婚，只是不想跟我结婚。

那天晚上，我饿着肚子走了好远好远，我不知道能去哪里，我只是不想回去。

爷爷的房子被后娘占了，村里我回不去。

跃明哥不想跟我结婚，这里就不是我的家，我没有家。

有小孩在路边玩甩炮，火星子崩到我身上，棉袄被烧了一个洞。

这是我最好的袄子，我想结婚那天穿的，现在它破了。

我的心好像也破了一个洞，冷冷的风一直往里吹，又饿，我一路走一路哭。

爷爷，麦穗没有地方去了。




路灯坏了，一闪一闪发出“滋滋”声，风吹得大树哗哗响，好像鬼哭声。

周围一个人都没有，我哭累了，越走越害怕。

“唉~~哎~~”

幽幽的叫唤声远远传来。

有鬼！女鬼！

我害怕了，我想跑！

“砰”

路灯爆了，黑影朝我扑下来！

女鬼的凉手抓住我的脖子！

“啊！！！”

把杨奶奶背到医院时，我还在懊恼。

只是一片叶子掉进袄子里，我怎么就以为有鬼。

杨奶奶年纪那么大，被我吓坏了怎么办。

医生在里面检查，我站在病房门口不敢进去。

“奶奶！”

一个男人沉着脸快步走近病房，担心地站在病床边。

糟了，他肯定是来找我算账的。

他看起来那么高大，打人一定很疼。

我有点怕，头也晕晕的。

“我没事，被车擦破点皮而已。那条路人少，亏了那个姑娘，不然我不知道还要在路边躺多久，那个姑娘呢？”

男人回过头来，一双眼睛像老鹰一样锐利，我张了张嘴想道歉：

“对不......”

好黑，好晕，天在转——

我没有摔在地上，一双很有力的手接住了我。

“怎么这么烫？她发烧了。”

好累，我黑沉沉地睡着了。

我做梦了，梦见刚进城的时候。

跃明哥从车站接到我，知道我没吃饭，给我买了香香的红枣糕，又去商店给我买了换洗衣服。

我第一次住楼房，第一次吃雪糕，第一次喝汽水。

能进城真好，跃明哥真好。

可是梦里，我怎么吃都吃不饱，反而越吃越饿。

我闻到了小馄饨的味道，好香，可我怎么也够不到！

“别动。”

眼睛像老鹰的男人坐在我病床边，眼疾手快地握住了我的手腕。

不小心动到了手背上的针，好痛！

我怎么躺在这里了，杨奶奶呢？

“谢谢你背我奶奶来医院，我是二十七师的师长欧阳振霆，你发烧了，等会儿挂完吊瓶我再送你回家。”

吊瓶？

我看这挂在架子上的玻璃瓶犯愁，不知道要多少钱，怎么办，我没有钱。

可能是我脸上的表情太明显，欧阳——那个欧阳什么师长清了清嗓子，用尽量温柔的声音安抚我：

“只是有点感冒，别担心，需不需通知你的家人？”

我不是担心这个，我也没有家人。

我没有地方去，现在也没有钱付给医院，我真没用。

一滴眼睛掉在被子上，第二滴，第三滴......

“我没有家人，可不可以先帮我付一下钱，我去做保姆，赚了钱一定马上还给你。”

不知道怎么回事，我哭得停不下来，话也说得乱七八糟。

昨天跃明哥的朋友说可以让我去他家做保姆，做保姆有工资，有工资我就可以还钱了。




我天生反应迟钝，村里人却说我最有福气，能嫁给城里的大医生。

但我等了五年，跃明哥还是不想跟我结婚。

第一年，他说我年龄太小，政策不许结婚。

我觉得他说得对，不能违反国家政策。

两年后，他说医院工作忙，没空结婚。

我虽然傻，但我明白了，他只是不想和我结婚。

我哭着走了，邻居们都劝他去找找我。

跃明哥却无所谓地笑了：

“跟我闹脾气罢了，谁会拐个傻子，天黑她自己就回来了。”

可我很幸运的找到工作了，欧阳师长对我很好，我不会回去了。

一年后，秦跃明再见到我时却红着眼，跪在爷爷坟前磕头。

“麦穗，跟我回家，我们结婚。”

可是，我已经和欧阳结婚了，不能再和他结婚啦，政策不允许呢。

......

982年，我9岁，带着20斤粮票进了城。

等了一年又一年，今天我生日，过了今天我就24岁啦。

村里像我这么大的姑娘，娃娃都生了。

跃明哥特意请了一天假，穿上了好看的西装，胡子也刮得干干净净。

好高兴，我们终于要结婚啦。

我穿上最漂亮的碎花棉袄，麻花辫用水抿得又黑又亮，等跃明哥叫我去街道登记。

“我去火车站接个人，你把家里打扫干净。”

不是——去结婚吗？

我想问，可是他不耐烦地皱眉头，我捏了捏衣角没敢说。

我记着爷爷的话：

“麦穗，你脑子不聪明，进了城要多干活，听跃明的话。”

嗯，我要多干活，别让跃明哥嫌弃。

“麦穗，你怎么用冷水洗床单啊，会长冻疮的。”

我不好意思地对张阿姨笑笑，低头继续搓。

锅炉房的热水要一毛钱一壶，跃明哥赚钱辛苦，我舍不得。

听说宋梦瑶和跃明哥是同学，刚刚留学回来，很重要的客人呢。

等跃明哥接完人，下午去街道登记也来得及。

他们到家时，我正把四菜一汤摆到桌子上。

宋梦瑶真好看，头发卷卷的，像电影明星，

衣服也好看，脚上的皮鞋走起路来咯噔咯噔好气派。

我看看她，再看刚刚烧鱼溅上油点的碎花棉袄，后悔煮饭时忘了换衣服。

“跃明，这位是？”

宋梦瑶站在门口歪着头问跃明哥。

还没结婚，城里应该叫未婚妻？

我有些不好意思。

“乡下来的亲戚，在我这儿帮忙做家务。麦穗，给梦瑶倒茶。”

虽然我有些难受，但跃明哥说过，没结婚就住在一起会被人说闲话，只能说是亲戚。

再等一等，下午登记完就没关系啦。

宋梦瑶接过茶杯后笑着打量我。

她的手指又细又白，像葱管似的，

我把长满冻疮的萝卜手背在身后，第一次觉得这双手好难看。

“秦跃明，你还是那么小资产阶级，居然用上保姆了。”

跃明哥满脸无奈地笑，指指宋梦瑶不自在地咳嗽一声：

“还是那么牙尖嘴利，饿了吧，先吃饭。”

我没见过他这样笑，他对我不是皱眉头就是板着脸。

可能今天要结婚，所以他心情很好吧。

我赶紧把碗筷摆好，刚坐下。

“麦穗，梦瑶不习惯跟陌生人一起吃饭，你夹点菜去厨房吃吧。”

我愣住了，看看宋梦瑶，她捧着茶杯认真喝茶，好像没听到。

桌上的大黄鱼是我四点起床去早市挑来的，

为了炸鱼手背上还烫了好大一个泡，现在还热辣辣的疼。

为什么让我去厨房吃？

在乡下，只有长工才在厨房吃。

“梦瑶刚回国，还没找好房子，一会儿把你房间腾出来给她住。”

跃明哥见我没说话，匆匆往我碗里夹了一些雪菜，催我去厨房。

可，家里一共就两间房，我的房间给她，那我住哪里？

还是——结了婚，我就能和跃明哥住一间房了？

想到这里，我的脸有点烫，赶紧端着碗跑进了厨房。

“让你亲戚在厨房吃，不太好吧？”

“她在，你大小姐肯动筷子？”

“我可什么都没说。唉，小保姆长得挺好看的，像是你的小媳妇。”

“她村妞一个，脑子也笨，你大小姐不贬我几句不舒服是吧？”

他们的说话声小，但我还是听见了。

跃明哥说我是村妞，还说我笨，他是不是，嫌弃我？

我捧着碗坐在厨房的小板凳上，心里委屈，低头大口大口扒饭，今天的雪菜好咸。




朋友们在秦跃明家闹到9点，勾肩搭背地回家了。

秦跃明进屋，看见麦穗的被子，叠得小小，放在床的最角落。

他才突然惊觉，这么晚了，麦穗还没回来。

秦跃明厌烦地抱起那床退了色的被子，拿到手里才发现，被子里的棉花都结块了，又薄又硬。

天气那么冷......

从床底拖出一张弹簧床支到厨房，秦跃明拿出毛毯给她铺上，这样应该就不冷了。

这两天找时间，给她买床厚被子。

打开橱柜，里面放着中午剩下的半条鱼，旁边是洗干净的碗。

麦穗她，连晚饭都没吃。

“跃明，”

宋梦瑶洗完澡出来，进口香皂的气味一阵阵弥漫。

“你的小保姆去哪儿了？”

她靠在门边，一边用毛巾擦头发，一边拿桃花潋滟的眼睛觑着他。

秦跃明关上橱柜，抗拒着心里隐隐的担忧。

“不用管她，你累了一天了，早点睡。”

她能去哪，她又没地方去，顶多是在附近瞎转等着他去找她罢了。

进城五年，别的没学会，这种歪心眼倒是学得快。

去年她过生日，也闹过一回。

今年——秦跃明猛地从床上坐起来，今天好像是麦穗生日！

去年他心软，下班带了一块蛋糕回来，想着她从来没吃过。

谁知道她得寸进尺，拉着他说谁谁家的女儿生孩子了，小娃娃有多可爱。

她不就是就是想提醒他结婚的事吗。

她脑子不好，生个傻子出来怎么办？

那天，她没吃完蛋糕就跑出去了，怎么，她脑子确实不好，他的担心有什么不对！

当年他掉进冰窟窿，她明明可以去叫大人来，偏偏逞强自己跳下来救他。

爷爷非要守着随口定下的婚约，害得梦瑶伤心出国。

秦跃明重重躺回床上。

这些年他一拖再拖，就是为了等宋梦瑶回国。

至于麦穗，她本来就是乡下姑娘，回乡下嫁个老实人，他一定竭尽所能给她置办嫁妆。

现在梦瑶回国了，要找机会跟麦穗说清楚才行。

上次麦穗跑到车站，因为没钱买车票在售票大厅待了大半夜。

他找到她时，冻得嘴唇都紫了。

“跃明哥，我饿了。”

小傻子委屈地直掉眼泪，活该！好好的蛋糕不吃非要瞎跑。

今年又来这一出，这次一定要给她个教训，不能去找她了。

烦躁地翻了个身，睡觉，不管她！

门外响起兮兮索索的声音。

秦跃明从床上一跃而起，压住嘴角打开门，黑着脸装出一幅生气的样子：

“还回来干什么？有胆子乱跑就别回来啊！”

麦穗眼眶红红的低着头，两只手捏着衣角把那块土气的碎花布绞成了麻花。

总是这幅样子，好像她受了多大委屈。

“还不快进来，吃饭没有？”

秦跃明粗声粗气地问，不用问了，肯定没吃，不然也不会自己回来。

烦死了，大半夜折腾，害别人也不能好好睡觉。

秦跃明打开煤油炉子，拿起早就准备好的挂面，等水开就能下面了。

看她还怯懦地站在原地，秦跃明叹口气，把她拉进厨房。

她的手怎么那么冰，连手套都不戴，还嫌手上的冻疮不够多，不够难看？

真是欠她的，赶紧灌个热水袋。

他被气糊涂了，手一抖，热水瓶里的水全浇在了手上。

猛地惊醒，窗外的鸟叫了一两声，天已经蒙蒙亮了。

厨房空无一人，厚厚的毛毯平整地铺在弹簧床上，麦穗一夜没有回来。